太姑婆的眼泪可以淹没半个中国

张国庆


太姑婆的坟茔,像一滴历史未干的老泪,溅落在重庆酉阳一个叫吴家湾的村落。


春节前夕,我在表公吴胜延一家陪同下,专程到太姑婆坟前去扫墓。我将一束金黄的菊花献在她碑前,哽咽地告诉她:我从你一生的悲境中,看到了人性的罪与软弱,决意信仰基督教,以寻求更大的光明。


我之所以要提基督教,是因为太姑婆信奉的是佛教,做过近20年的尼姑。


太姑婆名叫黄慧珍,生于民国早年。而于我幼年的记忆里,她每隔两三个月,就会吃力地迈着那三寸金莲,从酉东的乡村踱步来我家小住半月,帮我们一家织衣洗被照看娃娃收拾家务。她双鬓银白,眼眶腥红,眸子里总是罩着一层灰色的薄雾,随时都在止不住地流泪,我们那边称这是红沙眼。


我母亲说太姑婆是苦命人,人哭多了就会染上这种眼疾。


我打小就有悲天悯人的心,那时天天追着母亲和外婆要帮她医治。但太姑婆说,这是老病了,没瞎就算万幸,是治不好的。


那时正值毛时代晚期,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口号响彻华夏。只要太姑婆一来,我们家就“天下大乱”了。不但村干部会对她指指点点,色厉内茬地问这问那;我父亲也因自己成份不好,怕她萝卜带坑,也常对她没好脸色。


后来的事应证,父亲是那个时代的先知。有天,愁容满面的母亲一把把我揪过去,神情严峻地叮嘱我,晚上要照顾好弟弟妹妹,一定不能出门,一定。


那是不同寻常的一晚,家里的大人都在村干部们的挥斥中,被带到镇上甘家大院的老街口,参加一场针对太姑婆的批斗大会了……直到夜深已久,门口的老街上才响起零乱、孱弱的脚步声,起伏的犬吠中,大人们终于虚脱无力地回来了。


太姑婆进门时,她眼眶腥红如同喷发中的火山口,眼泪早已涌流成长江黄河。她一个劲地自责:“我祸害人间,我罪该万死”。


那晚全家老小都惶恐不安,我甚至听见太姑婆在彻夜幽哭,完全是走投无路,绝望至极之人的那种悲泣。长夜漫漫,令人窒息,以致我今天提笔回忆时仍有心灵的刺痛!


我渐渐长大后,好奇心越来间越强,常常会缠住外婆讨问太姑婆的事。有天,外婆努努嘴,把我拉到幽深的后屋,左盼右顾一番后,悄悄告诉我一个惊天秘密。


太姑婆出生在酉东一个乡绅世家,知书识礼,俊俏伶俐。十三四岁时,登门提亲的人就络绎不绝;十六岁那年,太姑婆许配给了县上颇有名望的王姓人家,门当户对,花好月圆,待字闺中的她幸福得像花儿一样。


那时与湘西毗邻的重庆酉阳县,也是兵荒马乱,乱相横生。贺龙的红军,本地的土匪与进剿的国军,在此打成一团,弄得人心惶惶,国无宁日。烽火连天中,一位叫张少卿的匪首开始借势做大,几千人马竟然霸占酉东近十年。


张少卿听说太姑婆高雅秀美,便带上绫罗绸缎,金银细软前往求亲,被太姑婆的父亲以女儿已许配为由,一口拒绝。以后张少卿又多次登门造访,声势故意弄大,但好说歹说,仍是无果而归。张少卿于是匪性大发,在一个月黑风高之夜,亲自带上一连精兵,砸门翻墙,凶暴撞进太姑婆家大宅院,趁族人惊恐万状之际,将她飞速掳走。


匪患猖獗,惊动的不只县衙,此时中国已进入全面抗战,陪都重庆与酉阳近在咫尺,蒋介石自然不会容忍土匪在自己眼皮下肆无忌惮地闹腾。1939年初,国军李延年部奉命进剿酉东匪帮,其属下103师火力强悍,不久就攻陷张少卿的匪巢,将太姑婆营救出来。而陷入天罗地网中的张少卿,走投无路,被迫自杀。


做了大半年匪首的压寨夫人,身子受尽了污辱和糟蹋,太姑婆自觉无脸面对乡邻四亲,命运如此作孽,看破红尘的她,只得遁入空门做了尼姑,想从此了断尘缘!


那之后,虽然外界炮声隆隆,战争连绵不断,但太姑婆还是在世外桃园般的寺庙里过起了与世无争,岁月静好的日子。她本以为会就此终老,在青灯木鱼的陪伴中,长眠在佛祖的台前。


但革命很快又改天换地,砸烂旧世界,建立新世界的红色风暴中,各样政治运动接踵而至。至上世纪五十年代中后期,随着反右大扩大化,扫除寄生虫的运动打破了寺庙的宁静。酉阳的尼姑和尚们被政府集中在一起,每人胸前端一个盘子,盘里放着“洗心革面”肉,吃与不吃,是革命问题,是生死问题,一大帮尼姑和尚只得边流泪边把肉块像苦果那样咽下。


我难以想象那是怎样悲壮的场面,好在太姑婆走出寺庙时刚刚四十岁出头,皮肤白皙,风韵犹存,那时我表公吴胜延的母亲去世已久,表公的父亲便托人介绍,将孤苦伶仃的太姑婆娶进家门。


表公告诉我,这位继母真的很持家,尤其爱干净,凌乱清冷的屋子渐渐有了生气和温暖。但命运多舛,安稳的日子刚过一年,表公的父亲去涪陵出差时,突然病逝于异乡。晴天霹雳,痛彻心扉,梦里都会泪雨飞。那一时期,往昔庙里的僧侣,社会信众就常跑来安慰她,这种聚集又触及到了政治的敏感神经,不久,太姑婆就被当地公安部门以反动会道门骨干的名义抓捕,并判处五年徒刑。


许多年后,当我读到窦娥冤的文章时,心里就想,比我太姑婆的冤,窦娥编撰的那点事,根本就是纸上飞雪。谁能想象会有太姑婆这般真实的悲剧人生呢?


几度风雨风度春秋,待太姑婆从监狱里出来时,已是近50的人了,内心卑微,人生百无一样,思来想去,还是选择投靠到吴家湾的表公家。虽说她与表公父亲只有一年的婚姻关系,但表公吴胜延夫妇内心朴素,极富同情心,他们及时伸出援手,接纳了这个落难中的继母,生活似乎又柳暗花明起来。


但太姑婆的悲苦远没走到尽头。1964年前后,四清运动如火如荼,红色政治的雷霆风暴又席卷了中国城乡,组织上要每个人“下河洗澡”,照镜子,向党交心,全面清政治,清思想。彼时表公吴胜延已是地方报的记者,必须又红又专,他思前顾后,只得向单位坦陈继母的身世。


这一交待,如石击浪,组织很快就找到表公,要他悬崖勒马,立即与反动分子划清界线。在政治大是大非面前,谁敢以卵击石?表公仰天长叹,心一硬,留下继母,带着妻子孩子撤出了吴家湾。


那时农村靠赚工分吃饭,对于一位已近老年的裹足妇女,要甩开膀子,迈开大步大干社会主义几不可能,而身世污秽,政治抹黑的人,属于从肉体到灵魂都应被彻底清除的对象,根本得不到社会任何救助,差不多都是自生自灭。


太姑婆眼前一片惨白,天天以泪洗面。


活着成为一种难言的苟且。那之后,太姑婆开始在各亲戚家像叫花子那样游走,每三四个月轮回一次。我们家因父母和外公外婆都有工作,属红色年代老街上的“首富”,太姑婆来我们家最勤,呆的时间最久,我们也为此成为那条街挨批斗最多的家庭。


1978年后,中国社会开启了新一轮转型,政治稍一松绑,表公吴胜延夫妇就把太姑婆接回了家。那时太姑婆老眼昏花,风烛残年,她还没真正享受到几年安稳的日子,便在邓时代的一个早晨,撒手人寰。


我那时正在杭州读书,没能送她最后一程。那之后,我开始从对太姑婆人生与信仰的反思中走出来,积极参加教会团契,在东西方文明的冲突对比中,寻求更大的光明!


我这次随表公一家给太姑婆扫墓,也是想藉此告诉世人,这座隐匿在吴家湾的坟茔,躺着的是半部中国苦难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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