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小军:岁末,吊照感言

 2021年底,不出所料,收到北京市司法局吊销律师执照的行政处罚决定书。

二十年前,我从未想过要做律师;二十年后,我的律师生涯嘎然而止。无论自我选择,还是造化使然,我都坦然接受。
回顾二十年律师执业生涯,如果以赚钱为标准,我不是一个好律师。从小对钱没有概念,财商极低;喜欢简单的生活,不艳羡高调与奢华。

父母在大专院校工作,我大学毕业分配到大专院校教书,2000年从中国政法大学双学士毕业之前,我的生活就是从一个学校到另一个学校,我的经历和体验全在学校,我所能想象到的未来的生活也在学校。

即使放到2000年,双学士也不是一个足以在高校找到工作的学历,不愿意再回到走出来的地方,毕业时毫无方向地投了一些简历,但大多泥牛入海,偶有面试,因没有任何经验,也都没有结果。

茫然不知所措间,想起手中还有一张1999年随着其他同学不经意间考过的律师资格证书,于是应聘律所。

2000年的北京,房地产业刚刚开始兴起。银行、开发商和律师事务所合作,律所以贷款额的千分之三向购房者收取律师费,很多律师赚得盆丰钵满。这些律师需要人手接洽客户,签贷款合同等,这些事务性工作简单而繁琐,不需要法律知识,工资极低,没有社保。我刚入律所做的就是这些工作。

即将而立之年的我,在北京茫然而不知所措地活着。

我那时租住在北京南三环刘家窑一个筒子楼的小房间内,楼下工厂的换气扇在窗外成天响着。我常常焦虑得睡不着觉,靠着阅读《庄子今注今译》来维系内心的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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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实习律师期满,拿到律师执业证,终于可以独立办案了。帮着律师做一些小案子,和同学一起在报纸上打小广告接几个小案子,日子一天天过去。

后来,搬到西三环莲花桥附近,和同学合租了房子。业务没有起色,却在一起抱怨生活,虚度光阴。
刚做律师的那些年,还不得不面对自己内心的困惑和痛苦:我一直要求自己做一个诚实、善良的人,但律师却有自身的职业道德要求,坚持法律真实而不一定追求客观真实。

这一对有时难以调和的矛盾纠结我多年,直到开始做维权案件,才找到平衡。

2004年,转入同学在建国门一高档写字楼开的律师事务所。他那时总对我说:“慈不带兵,义不养财”。我想了想,他的话有道理,但我既做不到不慈,也做不到不义,于是从那时起更加放弃了对财富的追求。

后来,娶妻生子,岁月静好,律师于我不过一种尚可维持温饱,且保持自由生活的职业。

2009年,找了两个律师同事创办了北京市道衡律师事务所。

律师事务所的名字是我起的。当时以“道”为核心字,寻找搭配字,全国范围内,“道衡”尚可注册做律师事务所的名称,遂用之。

律师事务所成立以后,因不善交际,怠于应酬,又不知如何广告宣传,业务依然没有什么起色。

2009年底,曾经共同推动北京律协直选的律师推荐我去四川做一起利用邪教组织破坏法律实施罪名的案件。

虽然知道我将面对被各种宣传妖魔化的群体和当事人,也知道有律师因为代理这类案件被整饬,但好奇心和开放的心态驱使我去尝试。阅读之前律师写的辩护词和相关文章,作为自己的知识储备。

飞机场接待我的是一位大姐,非常普通的中年妇女,她说自己以前是家乡中学的英语老师,因为打压和自己的坚持,现在生活在成都,也早已没有了工作。

她向我介绍委托人,带我到他们的家中,听他们的讲述,和他们一起吃饭;他们陪我去法院、检察院和看守所,为他们亲人奔走。我渐渐走入这个群体,感受他们的悲欢离合。

那时候,司法环境不好,这种案件,看守所会见和检察院、法院阅卷会遇到各种各样的阻碍;开庭时,法院如临大敌,警察戒备森严,我单身一人辩护时,常常要战胜自己内心的恐惧,当事人拒不认罪的慷慨姿态有时也会给我力量。

这十几年来,我一直和他们在一起,为他们辩护,从他们的案件中,感受中国司法环境的变化,见证相关法律法规的修改;我看到了善意与恶毒,我看到了真诚与欺骗,我也看到了坚守与偏见。

这十几年来,我一直期待着公平与公正之光可以普照这一群体,他们能够正常生活,享有免于恐惧的自由。
网络自媒体上,我从来实名。

我不惮于表达自己真实的情感和观点,对各种欺骗、造假与偏颇,我本能地表示反对,无论对方是对手,还是朋友。

这次,北京市司法局以我在推特和微博上反驳、反讽之语,断章取义、牵强附会地认定我支持了什么,攻击了什么,损害了什么,并以此吊销我的律师执照,也确实难为了他们。

相比那些被冤杀者和冤判者,我并不觉得自己有多冤,我仅只将之视为时代的烙印。

曾经有被判颠覆国家政权的律师,出狱后申诉,认为审判程序违法。我说他“lost in procedure”,还给他讲了一个故事:

森林里的狼很想吃小羊,但又怕别的动物说闲话,于是要找一个借口。

一天,狼看到小羊在河边喝水,就对小羊说:“小东西,你弄脏了我的水,害我喝不到干净的水。”

小羊说:“狼先生,这个河是大家的;而且,我在下游喝水,水是从您上游流下来的,我怎么可能弄脏您喝的水呢!”

狼看这个借口不行,就换了一个借口:“我听其他动物说,你去年在背地里说我坏话了,就凭这点我也要吃掉你!”

小羊着急地说:“这怎么可能!去年我还没出生呢。再说,我和您无冤无仇,为什么要说您坏话啊!”
狼实在找不到借口了,就说:“虽然你很能辩解,但我还是要吃掉你!”

说完,扑过去,把小羊吃了。

对于吊销我执照的原因,众说纷纭。

有人说是我代理的案件的原因:毕竟,艺术家许娜等11人的案件尚在审理过程中,许博士志永的案件即将开庭。

有人说因为我在推特上谈及了世界都知道,国内不能说的话题。

北京市司法局找了一个最冠冕堂皇的理由:在新浪微博和推特上发表对某群体的支持,发表对马克思主义的污蔑等危害国家安全的言论。他们还总说现在形势和以往不同。

听证会上,我明确表达过自己的观点,最后,我说:用这些可笑的网名的举报来吊销我的执照,是对你们司法行政当局智商的侮辱,因为,我们甚至不知道这些网名背后到底是人还是狗……。“今天,你们利用网络暴民的举报和投诉作为惩处我的依据;明天,它们必将成为吞噬你们的黑暗力量。勿谓言之不预!”
我本科政教,马克思主义是我的专业,虽没有成为马克思主义者,但熟知理论,背过经典,知道围绕其产生的争论。

马克思主义的唯物史观认为,人类历史是螺旋式上升,波浪式前进的,事物总有其产生、发展和灭亡的过程,要用发展的眼光看问题。但是,我能说服那些打着马克思主义旗号的伪马克思主义者吗?

无论公众的认知,还是司法局的借口,都可以成为吊销我执照的不是理由的理由,但真正让我引火烧身的最后一块薪柴可能是我在推特上对傅政华被抓的欢呼。

从2011年的茉莉花,我一直关注傅政华。他有能力,善做秀,在公安和司法系统深耕多年,对中国公民社会的压制和对中国法律制度的破坏,自周永康以降,无出其右者。

我一直在推特上公开表达对傅政华的不屑与不满,为此,北京市司法局官员还专程找我,命我删除相关推文,“不许对领导冷嘲热讽”。

今年10月2日中午,听说傅政华被抓,我忍不住发推感慨:“这么多年了……,总算……!大快人心啊!”并称自己中午要喝一杯。
现在想来,我真是“so simple,sometimes naive”!

傅政华虽然为人不堪,但他见风使舵,识人善用的能力却让我极为佩服,特别是其就任司法部长这几年,一系列令人眼花缭乱的操作,深刻影响了中国刑事辩护格局。

对于他被抓,我也是高兴得太早了。因此,这次阴沟翻船,我也只能认栽。

误打误撞入行二十年,后十二年做回我自己,在人权案件的代理中找到内心的平衡。

这些年,面对许多不公不义的案件和判决,我强压内心愤怒,深深感到自己的无助与无力。想逃,却无处可逃。

吊照,于我而言,了便是好,但却平添了律所同事和家人的烦扰和不安。为了他们,我也曾通过相关部门认错、讨饶,但没有用,我也只能对他们说声抱歉。

中年换道,前路未卜,但《圣经》马太福音有言:“你们看天空的飞鸟,它们不播种,不收割,也不收进仓里,你们的天父尚且养活它们,难道你们不比它们更宝贵吗?”对于未来,我心怀希望,眼中光明。
2022年的钟声即将敲响,期盼疫情和这一切纷乱早日结束,我们可以回归正常生活!
梁小军
2021年12月3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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