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话避讳

 

四一按上月应友人邀请,在某读书群做了个关于中国古代避讳的线上讲座,此为讲座语音整理稿。 




文 l 宋石男


什么是避讳?陈垣在《史讳举例·序》中说:“民国以前,凡文字上不得直书当代君主或所尊之名,必须用其他方法以避之,是之谓避讳。”程千帆《校雠广义·版本篇》则定义为:“在古代文献载体中,为避免直接提到君、父或其他尊者之名而将文字用某些方法加以改变或回避,以表示尊敬,称为避讳。”

二位讲的大体相似,但还不够完整。在我看来,所谓避讳,就是避开禁忌之名,包括统治者、尊长、圣贤或者其它令人生畏的名字。

让我们先来看三个避讳的小例子。

筷子,上古称“箸”,与“住”谐音,船家忌讳说“住”,喜欢“快”,于是避讳“箸”而为“筷”。

连接镇江与扬州的长江公路大桥,最早叫镇扬大桥,扬州人不干了,你镇我们扬州干啥?若改为镇江大桥,那位长者又不干了。后来有聪明人想了个办法,镇江古称润州,干脆叫润扬大桥,一下子万事大吉,OK了。

唐高祖李渊,其祖父叫李虎,于是唐代避虎字的讳,改为龙或豹(香港以前有本杂志叫龙虎豹,在唐代就只能叫龙龙豹或龙豹豹了),画虎不成反类犬,就成了画龙不成反类犬,不过这个成语后代又改回来了。但也有没改回来的,比如管中窥虎,唐代改作管中窥豹,至今我们都还这么用。我们今天用的马桶,唐代也有的,其实在汉代就有了,不过不是抽水马桶,而是原始马桶,汉代起一直把这个原始马桶叫虎子,到唐代不行了,改成马子或兽子,后世又渐渐变成叫马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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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三个例子,第一个是上古初民因迷信心理而避讳,第二个是延伸到现代的心理迷信而避讳,第三个则是政治上的避讳。我们今天主要讲的是第三个。

避讳起源于什么时代呢?学界众说纷纭,起于夏的有,起于殷商的有,起于周的有,起于秦的也有。

从既有文献看,周代避讳是肯定有的,譬如《左传·桓公六年》云:“周人以讳事神,名终将讳之”。当时鲁桓公生了个娃,向大臣请教如何起名,大臣巴拉巴拉讲了一大堆,其中就有这句。大概是说周人对神很崇敬,有多种忌讳,譬如不能直呼神的名字,而人死后,往往被子孙看作是神一样的存在,所以人死后(终)就要避讳他的名字,活着的时候则不需要。唐代孔颖达在这句后面注疏道:“自殷以往,未有讳法。讳始于周”。既然周代已有避讳,起于秦的说法自然被淘汰了。

殷商出土的甲骨卜辞,据董作宾、屈万里研究,也有避讳现象,所以起于周似乎也还晚。那么夏呢?夏是传说中的时代,没有确凿文献与文物支撑,所以无法确认。我以为避讳起源很难考证一个确切的年代,但宽泛意义上的避讳,应该还早于殷商,在初民社会就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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避讳的起源应与原始禁忌有关,这在全世界范围内都是如此,可是渐渐的,只有中国人最讲究避讳了,这是为什么呢?我们稍后再讲,周代是一个关键,礼法政治也是一个关键。我理解的礼法政治,通俗讲就是“以礼作法来要你讲政治”。礼本无强制力,但法有,礼法因而也有强制力。礼法这种强制,是一种政治的强制。我们后面再详述。

刚刚说到原始禁忌,原始禁忌一般又与巫术及亡灵崇拜有关。简言之,原始禁忌是基于本能的生存意识,以恐惧心理、迷信心理为起点,以神秘的不可知力量为归因,以图腾禁忌为普遍形式,而避讳,则是语言文字诞生以后,从原始禁忌发展出来的一种新现象,其基本心理与原始禁忌的心理是同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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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我个人的看法,避讳可分为俗讳、家讳与政治讳。

俗讳就是社会风俗形成的忌讳,如前面的“箸”改“筷”一类,还有古代江淮商人忌讳折本,就把“猪舌”叫做“猪赚”,也是俗讳,扩大一点像人家办寿宴你不能去送口钟,人家结婚你不能去送把伞,也是如此。

家讳则是家庭成员对长辈名讳的避讳。比如司马迁的老爸叫司马谈,司马迁写史记就不用“谈”字,甚至把历史人物的名字都给改了,张孟谈改成张孟同,赵谈改成赵同等等。还有唐代鬼才李贺的著名故事,他老爸叫李晋肃,于是他要避“晋”的嫌名也即谐音字的“进”,就不能考进士。韩愈很为李贺打抱不平,专门写了篇《讳辩》,说他妈的如果谁的老爸叫仁,那儿子就不能做人了吗?在传统社会中,家讳是很严格的,《世说新语》里有个故事,说有个叫王忱的人去桓玄家耍,这个王忱刚吃完五石散,不能喝冷酒,就一个劲地叫桓玄的仆人去“温酒”。而那个桓玄呢,每听王忱叫一次“温酒”,就放声大哭一次,因为桓玄的父亲叫桓温。朋友叫“温酒”,触犯了桓玄的家讳,他讲待客礼仪又不能翻脸,只好自己哭哭啼啼。

政治讳是因为政治原因而避讳,要复杂一点,大概又可分为国讳、圣讳与官讳。

国讳是举国上下都必须遵循的避讳,一般指皇帝及其父祖的名字,后来又扩大到皇后及其父祖的名字。像汉高祖是刘邦,汉代就把邦改成国,安邦集团如果在汉代,没等被接管就得遭起,因为犯讳了。还有宋仁宗叫赵祯,他上位以后,蒸包子蒸馒头蒸饼的蒸全得改,叫炊,而蒸饼就变成了炊饼。这样的例子举不胜举,而在清代最为严酷,那是害得许多人的人头落地、血流成河。

所谓圣讳,则是古代圣人、贤者的名讳也需要避。一般以避孔子的名讳为多。像宋代大观年间,为避孔子的讳,就把瑕丘县改为瑕县,龚丘县改为龚县。活生生把孔圣人的名字给吞了。不过圣讳一般不太严格,因为圣人与平民之间,毕竟没有直接的权力关系。

官讳则是直接的权力关系的典型反映。所谓官讳,就是在官场,下级(包括幕客)要避上级以及上级父祖的讳。五代有个叫冯道的官员,是个名臣,也是个政坛不倒翁,有次他请了个师爷给自己讲道德经,结果一开口师爷就窘住了,道德经开头是啥?“道可道,非常道”,于是这个师爷就只好用“不敢说”代替“道”字,遂念成:“不敢说可不敢说,非常不敢说”。当然这应该是个段子,但也可反映时代习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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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治避讳应该始于周代。根据《周礼》、《礼记》等书,所谓忌讳,忌指先王逝世的日子,讳则是先王的名字。有专门的职官,如大史、小史、宰夫来管理避讳之事。而周代以降,历代都有管理避讳的官员。从周代起,避讳不再仅仅是一种巫术禁忌,也不仅仅是一般的社会习俗,更主要的是作为一种政治社会制度确立了。在这种制度下,避讳属于一种政治礼仪,其要维护的则是君主统治者的权威。《左传·襄公三十一年》有段话说得明白:“君有君之威仪,其臣畏而爱之,故能有其国家,令闻长世”。要维护君主的威仪,首先是要人畏惧,然后才是爱戴,避讳则是一种相当重要的手段。所以汉末的孔融说,“尊卑有序,以讳为首”,将避讳放到确立尊卑秩序的首位,这并不夸张。你畏惧君主,忌讳君主的名字,君主才有威仪,然后它的政权才能稳定长久、进而希望千秋万世。当然,中国古代历史上任何一个政权,都没能千秋万世。

政治避讳始于周代,经秦汉魏晋六朝隋唐的发展之后,到宋代时达到第一个高峰,其避讳之繁密,远迈此前历代。当然,与清代相比,宋代避讳还是和风细雨,主要是行政处罚,经济或仕进的惩处,基本上不伤及性命。

宋人洪迈《容斋随笔·三笔》中说:“本朝尚文之习大盛,故礼官讨论,每欲其多,庙讳遂有五十字者。……一或犯之,往往暗行黜落。”《宋史·礼志》中也说:“绍熙元年四月,诏今后臣庶命名,并不许犯祧庙正讳。如名字见有犯者,并合改易。”宋代避讳不仅要避名讳,还要避与其嫌名有关的字,也即与皇帝名字同音谐音的字,都要避讳。如仁宗赵祯时,除避“祯”字外,还要避“贞、侦、桢、徵、症、懲旌”等字。宋代不仅要避本朝历届皇帝的名讳,而且还要避赵氏的远祖讳,如宋太祖赵匡胤始祖名玄朗,因避“玄、弦、妶、畜、悢、朗浪”等字;曾祖名珽,则“珽、庭、廷”字皆讳;祖父名敬,故避“敬、擎、儆、镜、獍”等字;父弘殷,避“弘、紭、溵”等字。这一路避来,那是滚雪球样的越滚越大,越避越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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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代避讳不太严厉,马背上的民族不太喜欢这些调调。明代受元代影响,避讳也较为宽松(明太祖除外)。但清代却不同了,与元代一样,满清也是游牧民族的异族入主中原,但与元代不一样的是,可能受汉文化影响较深,加上内亚帝国与蒙古世界帝国的性质不同,满清的避讳非常严厉,而且常与文字狱交织在一起。这个话题涉及的东西较多,以后有机会我们再讲。

对君主而言,避讳是威仪所在,对平民而言,避讳则是一种强加的不平等的束缚与规训。

第一是人格上的矮化。人人平等,为什么君主的名字平民要避,而平民的名字君主则不避?这当然意味着内在的人格不平等。而以现代观念看,拥有政府最高统治权力的人,也不过是一个凡人,其人格与所有国民都是平等的,不存在避其讳的正当理由。

避讳第二个带来的是心灵的扭曲。譬如宋代有个人叫徐积,他老爸名字中有石字,他就终身不用石头做的器物,路上遇到石头也忙不迭避开,不敢踩踏。如果他喜欢上了范冰冰,当然也不敢给她送石头。再如又有个古人叫刘温叟,老爸叫刘岳,他就号称终身不听音乐。但其实他恰好又喜欢K歌,在一次朋友欢宴中忍不住偷偷哼唱小曲儿,结果遭人嘲弄。这种避讳导致的个体行为乖张、虚伪,反映的都是心灵的扭曲。

第三则是造成历史文献混乱讹误。因为避讳,古书常常被改得面目全非,典型的一个例子是陈垣在《史讳举例》中讲的,明代人刻宋代书《册府元龟》,在“帝王部·名讳”一节中,有段话是讲唐代人避帝王讳的,结果在明版《册府元龟》这一节里,唐代人避唐代帝王讳,宋代人避宋代帝王讳,明代刻书者又避明代帝王讳,那是搞得一团乱麻。

最后则是政治迫害,尤其是清代,借避讳的名义,制造了多起血汩叮当的冤案,最出名的是字贯案,它本是一部改编康熙字典而成的通俗字典,结果因凡例中触犯清代列帝的庙讳,引来杀身之祸,还株及家人。还有部《圣讳实录》,本是一部教人避讳的工具书,结果也给编者引来滔天大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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避讳在起源阶段,本就包含着对神秘力量的盲目崇拜,而在周代以降的数千年里,又逐渐被改造为对现实中的专制王权的尊崇和敬畏,从而带上了浓重的管控思想与确立专制的意味。在当代,避讳仍然是屡见不鲜乃至司空见惯之事,不过,随着文明开化,观念进步,俗讳与家讳在当代已不太多见,主要是政治避讳。

但我们要明白,强加于国民的避讳,不具备正当性,不是什么天经地义之事。当然,我们也要有现实的生存智慧,没有必要赤膊上阵(鲁迅《华盖集续编·空谈》说过,许褚赤体上阵,很中了好几箭,而金圣叹还笑他:谁叫你赤膊?),但我们必须明白,有时不得已做一些政治避讳的事情,可以理解,不能辩解,不能认为这是正当的。避讳是一种审查与自我审查的游戏,审查的权柄不在我们手上,但自我审查我们还是可以部分控制。我提出过一个法子,可供参考,那就是最低限度的自我审查,其标准就是,如无即刻而明显的危险,不该自我审查。今天的讲座,我也是有避讳与自我审查的,我要向各位道歉,希望你们理解,如果你们不理解,要批评我乃至骂我,我也全部接受,因为不论如何,避讳与自我审查都是不体面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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